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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貓來起大厝 林素芬

  每當天光泛起藍意,樓下的大灶就會開始劈劈啪啪地作響,空氣中,瀰漫著柴火的濛濛薰煙和阿公的香煙味。那是兒時記憶裡,每一個黎明的味道。

  阿公一向是全家最早起身的,他習慣坐在灶門前的小板凳上,點起每天的第一根新樂園,然後把報紙和粗刨花塞入灶內,再掩手劃支火柴,讓愈燒愈旺的爐火,開始鎮日的營生。矮凳旁,通常會有一條細長又渾圓的尾巴,漫不經心地左擺右掃,那是貓兒,牠總是和阿公起得一般早,也和阿公同樣喜歡灶門前的溫暖。 

  阿公從年少時就起得很早,他不喜歡一整天的作息老是被日頭追著跑。少年時代,阿公在南門口的糕餅店當學徒,日本師傳的要求既嚴又苛,如果不起早晚睡地勤奮努力,那能從中學得一身的好手藝。光復後,阿公繼續以製作日式糕餅為業,父親也孝順地接下衣缽。所以,家中經常是米糧滿倉,為了防鼠類亂竄竊食,貓兒,便一直是被倚重的大將,而且也不曾斷豢過。

  其實,說起阿公愛養貓,是始於職業所需,倒也不盡然。這必須回溯至那隻「花貓母」,那隻已幾乎成為我們家破門敗戶後,家業再興的精神圖騰的花斑老母貓。

  那時候,風水輪流轉,「富不過數代」的歹運剛好走到曾祖父身上。出身優渥的他,從小生長在手持三房頭家產的祖母庇蔭下,乳母、塾師鎮日不離身,生活無須向前看,也不必往後顧。往來用度,猶如明月清風般自在易得。但是,等到祖母撒手走後,靠山倒了,日子便漸漸走樣,而且窘態百出,最後,竟連世代棲身的瓦厝也保不住了。

  聽說法院來封屋時,杏黃的封條才剛貼上,曾祖母飼養的雞群,就全數倒地暴斃,只有一隻自小養大的「花貓母」因為福大命硬才能躲過惡煞而安然無事。

  家道突然遭到劇變,昔日的富足無憂,都隨著瓦厝的易主而隱入天際。阿公縱然百般不願與不甘,也只能黯默地離開老厝產業,扶攜二老,拖載僅存不多的家當,含悲噙淚地離開居住多年的出生地。一步一淌血,阿公把來日再振祖風的心願,重重實實地踏出去,他要天知地識,他要人神共證,一個此生必竟的心願。

  荷物不多,但卻異常沈重的板車上,還踞立著另一家人「花貓母」,牠和阿公一起從富貴走向清貧,卻從來不怨也不離。或許,這段充滿義氣的情誼,正是阿公難斷貓緣的伊始吧。

  天幕逐漸翻白後,阿公會扯著喉嚨喚起在樓上沈睡的父親,貓兒也會結束灶前的盹思,在阿公圍上了工作巾的腳邊左轉右繞,咪嗚咪嗚地討起食來。

  大灶鍋內的水沸沸滾滾,屋外的人喧車鬧愈來愈近,愈來愈鮮。阿公餵完貓後,會舀勺鍋中的開水,先泡上一壼濃茶,接著把前夜已濾乾的米漿塊和預拌過的白砂糖,均勻地放入木製方型蒸籠的布巾內,再將一層層的蒸籠堆疊於大圓鍋上。讓乾硬的米漿塊,慢慢吸吮熱蒸氣,然後一寸寸地脫胎換骨,化成軟黏的粿塊。

一切就緒後,阿公會端起保溫杯,回到灶前的矮凳上,不時地用鐵鉤清清灶內的積灰,轉轉小風扇,讓灶火燃得更旺。這時,享用早餐完畢的貓兒,大多會再回到原位和阿公作伴。

  阿公生性節儉,鄰人木匠鋸剩的刨花,是他常用的柴薪,若是刨花中的鋸木屑太多了,灶坑會悶燒,然後「轟」地一聲燒爆開來,頓時火星會從生鐵灶門的縫隙及灶下的通風口中飛竄而出,星星點點似煙花般四散迸射。  

  慣愛靜坐灶前專於盹思的貓兒,往往因走避不及,而被如煙頭般的橘亮火星,誤燒了眉毛和鬍鬚。雖然牠的「禿相」,經常招來我們疼惜又難隱的訕笑,卻從來沒有見過家中任何一隻貓兒為此棄守這個寶座。

  貓兒壽短但阿公情長,印象中,家裡似乎從來不曾缺少貓兒為伴。貓母生小貓,小貓再衍子,還有從市場邊撿回來未開目的小小流浪貓,牠們靈巧又慵懶的身影,總會不時地穿梭在樓下那幾片洞開的湖綠厚門之間。

  對於眾多的貓口,阿公從不以為意,他會彈去手上的煙灰,然後說:「一隻小小的貓肚,哪能容下多少飯?」是呀!貓兒當年都不嫌棄竹屋泥地的簡傖,我們又怎會在乎碗邊的殘羹剩菜呢?

  早飯結束,父親繫上麵粉袋做的圍巾,站在嗶嗶啵啵唱著歌的大灶前開始工作,他用茶色的粿巾端起煙霧四起的熱蒸籠,慢慢地將黏稠的米白粿塊倒入鐵鍋內,再以一枝被掌心磨圓的木杵攪拌和芡,杵追著粿,粿躲著杵,經過一番滾燙高熱的追逐之後,粿塊就被越芡越結實,最後便可以躍上檯面做皮包餡了。而一身溼滑黏瘩的木杵,則被靜泡於水中,等待午後的清洗。

  父親將芡好的粿皮倒在鋪撒太白粉的工作檯上,工作檯的後方,橫擺一只長方形的木箱,箱裡盛裝事先備妥的豆沙餡。粿皮降溫後,火氣也消了,它順從地偎在阿公的手邊,任他捏成一口口的大小。父親和母親熟練地拿起小粿塊,放於掌中,攤成薄皮,再填餡入心,收皮、撲粉,於是昨日仍顆顆渾實的米粒,就此成為人們眼中口裡的可口美點,亦化成幫助阿公築夢的細沙磚泥。

  忙碌的晨間時光,是阿公和老鄰舊友每日一聚的時刻,他們一橫列地坐在靠牆的長條凳上,一邊望著阿公那套即使閉眼也不會稍減速度的熟練手藝,一邊扯起喉嚨大談往事或閒事,倒會的、遷居的、發財的、故去的...,旁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,到了這裡,全成了融入空氣中不喜不悲的二氧化碳。貓兒蹲踞在門檻邊,任陽光軟軟地爬上身,牠豎起耳朵,半瞇雙眼,彷彿聽得過癮極了,牠紿終都是最後散場的好聽眾,反正,牠生性就是喜歡參與其間的。

  貓兒喜歡參與家事,或許是因為與家人同忙,可以讓大家自然對牠產生認同吧。

  那天,父親起早梳理門面,慎重地穿上新做的西裝,準備和眾親好友去迎娶母親入門,出發前,大母貓在櫥櫃下咪咪鳴叫,告訴大家,牠也要為家裡多添生力軍了。原本就歡喜多日的阿公,這下更是笑開了嘴,逢人直說:「貓來起大厝,多人多福氣。」

  早晨的工作,在父親出門送貨後,便告一個段落,母親會把工作檯收起來,然後撣粉、掃地、抹桌,年幼的我們最喜歡在旁邊玩起太白粉,不管貓兒是黑白,還是花斑,最後總是沾得一身粉白。有時,貓兒不耐捉弄了,就迴身閃躲,縱腳一躍,左跳、右攀,便輕巧地上了小倉庫的頂棚,昂首翹尾地消失在雜物堆中,自尋清靜的好夢而去。

  隱秘的樑間,是貓兒避暑圖夢之處,而溫熱的灶頭,則是牠們冬日的最愛。午後人閒,大灶也停工,貓兒習慣蟠踞在餘溫猶存的灶頭上,窩一下午的閒散甜睡,等待午休醒來後仍會至廚間找收掇雜物的阿公。 

  阿公和貓兒默契十足,就連不愛出遠門的個性也相似。那些年裡,鄰人成串攜帶的鎖鑰,於我們既陌生又遙遠,因為阿公總是會在他一手起建的堡壘中,耐心地等待倦鳥來歸,而貓兒也從不曾在這些營營企盼中缺席過。雖然阿公從來不知道,他的溺寵使我們後來經常陷入滿街找鎖匠的困擾,也從來不知道他的鎮日駐守,養就了我們的雙腳會自然領上歸路的異能。

  隨著阿公的故去,貓跡也逐漸在家中消失,我們只能將心中的悵然,寄託於徘徊在街頭巷尾的貓兒身上。看見那一雙雙疲於流浪、充滿不安的眼神,我不由得心生憐惜,想要取火點燈煨暖牠們,就如同阿公當年慷慨借錢給久租甚久的房客一般。

  經過九年的賃屋借居,阿公起厝的心願終於實現了,個人的辛酸不便,讓他多年後仍時常叨念著父親:「千萬要善待房客。」無根無厝的苦,他不要大家都來嘗。

  種子落地,迎風衍生,阿公的大厝依著子孫的來到而越起越大,越來越多。這一幢幢穩立於每個人心中的大厝藏寶無盡,徜徉其間我們必將生世懂得珍愛惜情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曾載于1996年12月22日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