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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◎ 林 素 芬
 
  出閣前夕,我在房內整理衣物,父親探身進來,擱了一個紙包在書桌上,「我沒什麼可以給你,這包東西你留做紀念。」我不敢抬眼看望父親的表情,低頭打開袋口,裡面是幾枚金幣和數張祖先及台式古厝的照片。「帶著這些,以後你的子孫才會知道外家的事。」父親說完就掩門出去。   

  那是件藏在記憶邊緣的往事,父親曾經帶我到一座大瓦厝去,屋頂兩端翹著尖角,紅瓦順勢疊列成行,簷下鑲嵌美麗的彩繪,還有一片曬有金黃穀粒的前庭。   

  父親手捧牲禮,肩背工具袋,他在門口和撥翻穀粒的中年婦女略為寒暄後,就逕自走入廳堂,爬上供桌,開始修理垂有流蘇的宮燈。我抬頭仰望粗壯黝黑的屋樑,環顧陰暗的堂室,空氣中飄浮著似曾相識的氣味。宮燈乍然亮起,父親將三牲擺妥,一邊以燭點香,一邊招手喚我:「我們來拜祖先。」香燃過半,我隨父親踏下台階,到前庭焚燒紙錢,這時,原本蹲坐在石雕旗杆台玩耍的幾個小男孩,收起彈珠朝我們走來。   

  「阿叔!你們是從哪兒來的?」穿著卡其校服的小平頭發出他的好奇。   

  父親看看他繡於胸前的名字,笑著回答:「你叫林國興,那你和我同輩,叫阿兄就可以了。我們是從古亭庄來的。」   

  這落閩南式的老屋宅,就是阿公午後得閒時,會經常踩著腳踏車「回去一下」的「埤心」。甚少遠行的阿公,每次出門總會衣帽整齊地打扮妥定,但為什麼「回去埤心」,卻只簡單地身著汗衫,腳踏布鞋呢?是不是那裡很不緊要,可是逢年過節,阿公又會反覆叮囑母親早早備置牲禮,好讓父親載去「埤心」參加祖祭。   

  仔細回想起來,那次和父親去修宮燈,應該不是第一次到埤心的大瓦厝。在這之前,我早就已和妹妹隨阿公去了數趟,妹妹喜歡腳踏車前的好視野,而我總是雙手環抱阿公坐於車後的鐵架上。瓦厝裡人口眾多,阿公帶我們這對相貌酷似的「雙生仔孫」到處訪坐,「這位是叔公祖,那位是嬸婆....」反正舉目望去都是親族長輩。然後,阿公就會和這些「自己人」互點香菸,談天說地起來,我和妹妹多半隨著同齡的玩伴到田間嬉戲。有一回,我們兩人不慎各自迷途在難辨的阡陌小道,幸好被路人送往同一處派出所,當焦急的爸媽尋來時,阿公卻氣定神閒地說:「在自己家裡不會走失的。」   

  稍長之後,我曾對父親提出修燈的疑問:「我們並未住在瓦厝,為什麼要幫他們修理宮燈呢?」   
  父親說:「那裡是我們的祖厝,公廳內供奉歷代祖先,現在我們雖然搬出來,但還是要參與點燭燃香的輪值,今年剛好輪到阿公,機會難能可貴,四十五年才輪一次,所以務必要圓滿達成。」四十五年,那一輩子不就只有一、二次的機會嗎? 民國五十七年夏天,剛上幼稚園的我,按理說,於世事的記憶應該尚在模糊階段。可是,唯獨對父親拿了相機、帶著盛裝的四妹匆匆出門的畫面硬是印象極其深刻。原來,那日父親是去替大瓦厝留下最後的影像。都市變遷的腳步,無情地走向「埤心」,為了即將誕生的仁愛路四段,這座在此生根近二百來年的老厝不得不折壽於一紙通知。蔭護族人多年的大瓦厝轟然消失,路開了、樓起了,然而「自己人」卻散了,阿公、父親珍視的公廳輪值也就此停擺。   

  其實,大瓦厝並不是我們家族唯一的「根」,關於這段前塵過往,從小就是我們晚餐桌上的話題。阿公一向吃得少又快,飯後他會燃起一根菸,徐徐地道古說今:「最早從唐山過台灣的祖先人喚式霽公,他起初是在艋舺的番藷市(今貴陽街二段)開設郊行,買賣一種叫做大菁的染料。式霽公勤儉又努力,幾年光景下來錢財積攢不少。因為他原本就是莊稼人,所以始終無法忘情腳踏實地的務農生活。他費心請來唐山的地理師,百番走訪意外尋得大加蚋堡(今台北盆地)東邊的一處蓮花穴,取名『埤心庄』。」  

  「什麼是蓮花穴?」

  阿公見我們興致高昂,講得更起勁:「地理仙說,蓮花穴有財又有勢,唯一的缺點就是子孫比較沒文采。可是,當時的人們認為寫文章純屬娛樂,肚子吃得飽才是最重要。」啜一口茶後,故事往下發展:「提到起建大瓦厝,工程更是浩大。不要說屋瓦、原木、石材等大小物件是由福建一船船運至,就連工匠師傅也是從唐山特別聘來。我們樓上的供桌,本體就是那時候製做的,只是日後再經修繕。」阿公繼續又說:「大瓦厝完工後,式霽公就帶著一妻二妾和三個兒子,從此棄商從農在埤心庄落腳。而早先營生的郊行,則借予他人收些薄租。」

  「那清富公和式霽公是什麼關係?」我突然想到掛在樓上廳堂的祖先照片,有位前清裝扮,家人尊稱「清富公」的老祖宗,阿公曾說我們是他傳下來的。

  「清富公是式霽公的三兒子,他極有乃父之風,頻頻添田置產,甚至遠達錫口、石壁潭(今松山、汐止、內湖一帶)。他也娶了三個老婆,後來,為了解決妻妾之間的爭端,就在大瓦厝旁另起一座新屋以安頓妾小,以後大家便稱為『小厝』也就是在光啟社後面那間。」阿公說。

  大瓦厝因路被拆,公廳內的祖先牌位和世住其間的族親頓失居所,經過眾人多次商討,最後決定大房、二房的牌位改祀番藷市的老家,庭前代表過去榮顯的石雕旗杆台移至觀音山祖墳,而三房的牌位和部分子孫,則就近遷入小厝內。據說厝倒人散時,有許多族老涕淚縱橫。

  「戰爭的飛機,大砲都沒能炸壞我們的老瓦厝,沒想到臨了卻倒在一張小紙上。」

  「日本仔真『夭壽』,找德國技師來做都市計畫,台北市的每一條大路硬是畫在各家族的大瓦厝上,他們心想只要除了我們的根,就可以滅絕我們的文化,讓後代子孫不知道我們到底是從哪兒來。」大瓦厝硬生生地被剷了,無人抗爭。

  大瓦厝倒了,三房頭的族人失去固定的聚會所,逢年過節的共祀已不若往年熱鬧,而阿公回去埤心的次數也越來越少。有時候,父親會回到小厝去,但甚少有孩子結伴同行。記得會再見到那些叔公祖、嬸婆等長輩的機會,就是每年清明到八里大掘湖祭掃祖墓。隨著年歲的增長,我的世界不再侷限自家之中,小厝的種種多是透過餐桌上的對話斷續得知。

  升上國三,常見阿公、父親、叔父三人皺著眉頭討論事情,這種景象家中並不多見,我忍不住向母親詢問,原來為了加速都市的發展,市府發出一紙「土地限建」通知,蓮花穴上的田地必須限時建屋,如果超過時限未建,恐怕只能黯然接受照價徵收的命運。事實上,這紙通知對部分每年必須勉力籌措稅款的族親而言,眼下的經濟效益自當如久旱的甘霖。然而,「賣地」兩字聽在殷實的莊稼之後心中,卻是刺耳極了。

  一個午後,父親牽著我,小堂叔扛著鋤頭,三人踩著濕泥,在延吉街的河畔青草叢裡,尋找某位祖輩因故頹廢的墳地,焚香燒紙時父親感慨地說:「以前的人習慣葬在自己的田地,等下個月這個墳遷走後,我們就算已經沒有田了。」進得家門,父親向阿公報告祭墳的經過,阿公不知聽入了沒,呆半坐晌,擤著鼻子說:「唉!雖然我辛辛苦苦把我阿爸變賣出去的田產再買回來,到頭來終也是留不住哪!」我匆匆走入房內,不敢抬眼看望阿公的臉。

  一幢幢高樓在昔時的田地上竄起,百貨公司進駐,人潮也來了,族親們因得到改建的利益,而紛紛遷出光華不再的小厝,只有三房的祖先們繼續和老屋相守。不過,輪值公廳的子孫,早晚還是會過來上香灑掃。由於公廳是親族共有,所以平時並不設防上鎖,大家可以自由進出一如往日,因此若有族人路過或至附近收租,也都會進來憑弔膜拜。  

  有次因事和父親一起到小厝去,方下公車,我即被眼前的巨變弄混方向,幸經父親提醒:「從光啟社的巷子進去。」才尋得大隱於塵囂中的老屋,它真的是老了,磚牆傾圯,門板腐搖,連廳堂內都透下許束天光,更令人驚訝的是代代相傳的香爐,和門前的福建觀音石台階,竟然都不翼而飛了。我不禁訝異地「啊」出聲音,父親告訴我,老屋未修是因為不久之後就要拆建,而香爐和台階則是被人盜去賣予骨董商。宵小果然識貨,認得這瓦厝中的一磚一木,都是百年前清富公為求和祖家同脈同搏,不惜秏費鉅資遠從家鄉運來。   

  拆建的日子終於來臨,父親一大早就喚起全家,並特別雇車前去,他要司機沿和平東路、瑞安街、信義路、延吉街再拐入小瓦厝,我們十分不解他的安排:「老爸,這樣會繞太遠。」父親堅持地點著頭說:「現在要走的這條路線,是四十年前我和你們阿公走路回埤心的必經之地,你們今日慣走的路,以前都是稻田,根本沒有大路可行。」父親這是在為當時已故去的阿公,和即將被拆建的小瓦厝而走吧。   

  拆瓦厝是件大事,族老請了道士主持儀式,以感謝百年來上蒼、天兵神將及東南西北上下好兄弟們共同護衛家園的隆恩。家族全員也都齊聚一地,鑼鼓聲中,我見著許多睽違已久的長輩和幾無印象的同輩、晚輩。   

  儀式完畢,大家久久不捨離去,叔公望著腳下的泥地說:「以前這裡有條小運河,唐山來的貨物可以從艋舺經水路直接運到厝內。」   

  「自己有運河,想來那時家業必定頗豐。」我頭一遭聽聞此事。   

  「何只頗豐,聽說站在門口望過去,看得到的地都是我們的,但這說法我沒考證過,不知是真是假?」叔公說。   

  父親在旁接口道:「我曾聽老一輩說過一句話,『榮泰厝不值埤心富』,榮泰厝是指林安泰厝,埤心就是我們,據說那時我們的瓦厝雖然不及榮泰厝的美輪美奐,但財力卻是雄厚多了。」   

  厝塌樓起,昔日農田家園的遺址,如今變成優雅的名流巷邸,小瓦厝也在族人的殷切企盼下,重新「還陽」於摩登新潮的街市之中,瓦厝的生死猶如春夢一場,只是它腳底含虛若實的地下穴室已取代了先祖赤足踏慣的泥土黃地,而層層疊起的樓宇也遮去了曾有南雁掠過的頂頭藍天。這年,我又看見母親在為祖祭準備牲禮。   

  女兒出生後,我辭去工作在家專任母職,經常帶著孩子回娘家。有時遇著父親要到埤心,我們也會一同前去。父親最喜歡手抱孫兒,指著廳堂內的對聯教她認字...「玉筆似林書成山...」在一老一少的念誦聲中,我彷彿又瞥見碧綠田野吹著和風,有位白髮老翁正踩著腳踏車荷載孫子「回家」。


※ 曾載于

─1995年五月號幼獅文藝

─1995年5月7.8日聯合報聯合副刊

─1995年5月26日世界日報世界副刊

─1995年散文選《九歌出版社》

─2000年26日泰國世界日報湄南河副刊

─2003年夏天店起腳尖來《爾雅出版社》